我的兄弟单连波

我的兄弟单连波

单士兵／文（重庆日报）

一转眼，时间就到2015了，春天虽没到，但是，这暖冬，让重庆有种燥热感。不过，这两天因为单连波，我又想起去年最残酷的中国伤事了，一时间，心里还觉得很冰冷的。

我是要说“3•1昆明火车站暴恐案”。这个事，你一定是不会忘记的。就算中国人见过再多的天灾人祸，生灵涂炭，但是，要我说，当代，真没有什么比去年火车站砍人那样血腥凶残更让人绝望悲愤。一刀一刀，一个一个，不管生死，一路砍下去。我是没法比喻了，那一刻，人真的连牲口的命也不如。人世间最大的恐怖，莫过于此。

有什么才能祛除那种恐惧感呢？在我看来，对这种事，调子起得再高的口号，说得再为冠冕堂皇的评论，摆到那种情境下，都很可能是让人反感的屁话。真有种，下一次再面对杀手举刀，你就冲上去跟他干。

单连波就是这样干的。大家想必也都记得，“昆明火车站暴恐案”两个月后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广州火车站。那时，旅客在疯狂逃命，这是本能，不可质疑。但是，单连波选择跟歹徒干。他手中有根木棍，直接站出来与持刀歹徒对峙，护着身后的乘客。歹徒也孬种了，想绕开他去砍杀其他乘客，连波就跟着横向移动，不让他得逞。歹徒这回栽了，被连波与警察放倒了。

这个事我不想详说，当时全中国媒体都报道了，很多报纸都是整版整版地搞，还有好多电视台都找连波去做嘉宾，这些细节，网上太多了，你可以去查。这里，我只是要说说我与连波之间的事。

我也是先通过媒体才知道连波的。首先是因为姓单，觉得很亲，接着知道是重庆到广东打工的，就觉得更近了。其实，觉得亲近的，还有全国很多姓单的人，我是媒体人，他们就托我一定要找到连波，特别是合肥的单浩东，他说到“天下单氏一家亲”，真是眼泪汪汪的。当时，北京歌手单良也在重庆演出，我们约好去看望连波。恰好，本地晚报对连波有独家采访，我就托人找到记者想要连波电话，对方起先不肯。因为信息给了我，会出现同城新闻竞争嘛。几经周折，我才把连波电话搞到手，人是联系上了。

这里补一段插曲。当时，我的职务是重庆时报总编辑助理，分管编辑中心，不管这类采访。当时，我是真心想好好报道一下连波，那真不是因为他姓单，而是有新闻价值。他是重庆人呀，他那事干的，绝对是真心英雄。天天喊什么正能量，我觉得，这连波是让我心热了，这绝对与姓单真无关，我还没有“小”到这种地步。遗憾的是，在采编会上，我报上这选题，被管采访的否定了，理由是同城报过了，还说我对这题如此热切，那是“你们都是姓单的”。

是的，那份报纸对这事没有报道。几个月以后，我从重庆时报辞职了，到重庆日报做理论评论部主任。年底的时候，有一天开采编会，报社总编辑在梳理这一年错过的好题材时，第一个说到的，竟然就是单连波。那一刻，老总在扼腕痛惜，为这座城市当时竟然没有一家报纸报道好这个题材而遗憾，他说，如果报道好单连波，完全可以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。这一点，我绝对深信不疑。

老总说这话时，他一点不知道，正在聆听的我，是有多么感动，更不知道我与单连波是极好的兄弟。其实，到现在为止，不仅本单位，就是外面媒体同行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与连波走得很亲近，就跟家人一样。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有再托任何人报道过连波，更惭愧的是，面对连波的艰难困厄，我一直都没有为他找过关系，帮过任何忙。

单连波是东北男人，因为爱情，流落到重庆，安了家。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，他正被各路媒体围追堵截。可怜我当时身边有这么个新闻富矿，挖了却没处卖。那天，单良、连波和我一起吃了顿自助餐，还喝了少许酒。几个回合，我就明白了，这家伙，太腼腆了，绝不是装出来，这人也太忠厚，太耿直了，两杯啤酒，他脸刷就红了。我试着硬派两杯，他表现就有点口吃了，招架不住了。

接下来，我就谈他在火车站跟杀手对干的事。我弄报纸都十几年了，平时也会在电视上夸夸其谈，我敢说，到现在为止，没有一个媒体能把单连波那事写透写真写进人心说到肺里的，原因是什么呢？首先，就是那句“你懂的”，有些事，特别是事关“稳定”的事，有太多细节注定会成为隐秘的事。其次，就是现在记者会讲故事的人太少了，特别是对连波那样不会说话的人，很多面对面采访，让连波永远也憋不出几个字。所以，很多赶稿子抢新闻的，在连波身上花那一两小时，说真话，也还是拎了点故事框架，不入人心。

广州事件过后，单连波为了家人，留在了重庆。后来，我跟连波喝酒次数就多起来了。我们都姓单，而且，在这座城市，我们都很孤单，都是流落异乡的外省人，遇上的所有同姓，伸出一只手绝对够数的。而且，这东北汉子，太朴素了，太憨厚了，他那颗心，真没被这世道污染过。他就是个农民工，到城里逐的梦，也就是能让儿子上个稍好点的学校。这些，与我一模一样。当然，他也穷。但是，他每次带上老婆孩子来我家，给我女儿包饺子，都是自己买肉买菜，连饺子皮他都要自带。东北饺子味道真好，我俩感情也好。偶尔，会让他多喝上两杯，那时，我还会像祥林嫂一样问他，“当时你怎么就敢跟人家那长刀对着干呢”。想着那寒光闪闪地刀，我心都有些抽紧。
他一次又一次回答，“我哪能一点不怕呀，但是，那情况我要不去拼命，他肯定会砍死很多人的，那种人真不是人，是被洗脑的，就是畜生了，我不能让畜生再害人了”。我听这话时，觉得他当时在广州火车站，肯定就觉得自己是在东北山林里打野猪和恶狼，我父母从小也经常教我，不要让畜生出来祸害庄稼。城市没有庄嫁，有的是人。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。

转眼，认识连波有大半年了。这期间，我们来往过很多次，也知道政府关心着他，帮他解决了孩子在城里上小学的困难，还有单位要给他要安排一份三两千的闲差，他谢绝了，钱少，养不起家，更重要的，是他想自食其力。有几回，他对我说，想找个铺面开个店，我特别担心他把身上拿命换来的那几万块“见义勇为”奖金败光了。有一回，他来找我，说想在洋人街拿两个门面，按照那里政策规定，要能拿到那里的门面，可以免三年租金呢。我说，估计这得找关系。他说，他问过里面一些人了，如果让我去对他们说，或者跑跑关系，肯定就行了。我当时也答应了他，争取帮他找找人，解决他的困难。

但是，这事还是被我拖下了。有时我在想，真的都是因为我太忙了吗？还是因为我根本拉不下脸求人？说实话，厚起脸皮，我也能找到一些人，在这城市，这七年，我也蛮拼的，也认识不少所谓的大老板和有钱人，甚至，有些政府官员也是能搭上两句话。可是，如果为私事，我就做不出，这方面，我固执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，从到城市工作开始，我最恨走后门拉关系这种事，我自己也不靠这个。我老家亲友都说我是“猪眼”，看不起人，不愿意帮忙。可是，我就是干不出呀，而且，我真的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正派，我就是觉得求人是件很耻辱的事，我就不能越过这种耻辱给内心设置的关卡。我从农村挤进城市，一直靠卖文为生，为守护那点所谓的尊严，让自己始终是个穷书生也就罢了，只是伤了太多亲友的心，还是很觉得惭愧。

现在，我把连波当亲人一样，也越来越没办法去帮他解决点实际问题了。这两天，看到连波入选“2014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评选”，是20进10这最后一关，而连波得的选票并不多，排名很靠后了，就问他如何看，他说“顺其自然”吧。其实，我很清楚，这种网上拉选票，如果不要脸地去搞，刷个第1名绝对很容易。要让我拿这点公关费，我也拿得起，但是，我还是干不出这种事。但是，我是真的不甘心连波被淘汰出“感动重庆”10强，按照我这点政治水平，我敢肯定，连波就是进“感动中国”前10强，真的一点都不需要脸红，他太配了。因为他真实他真情他是好人他是英雄。只不过，这城市像海一样，我们这样的小人物，有时就是蜉蝣，太卑微了，活出人的样子，不是不容易，而是被人给踩着了。

文/ 重庆日报理论评论部主任  单士兵